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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连同知会唐宁慧后的这日下午,曾督军就遣人送来了参茸、燕窝等补品,各式精致点心、各种玩具及衣物,把偌大的后厅堆得满满当当的。

    若不是笑之这病实在险恶,曾万山早插翅飞来了。

    曾家在西北权势熏天,却没有一根血脉。曾万山心里清楚得很,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骂他这个光头作恶多端,所以落了个绝后的下场。

    如今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孙子,曾家长孙,他简直比夺了几个城池还高兴快活。那日听曾连同说了笑之的事,饶是曾万山当年跟着恭亲王出身,可谓上过刀山下过火海的人也禁不住呆愣了片刻。回过神,他一把抓住儿子的肩头,迭声问道:“此话当真?此话当真?你可别诓我!”

    得到儿子曾连同的肯定回答后,曾万山摸着自己的光头连声叫佛叫祖宗:“菩萨显灵,祖先保佑啊!”又嚷嚷道,“快,快让人去开祠堂!我要祭祀祖先,跟列祖列宗报告这个好消息!”

    可念及笑之得天花一事,随即浓眉又拧了起来:“出痘之事,那洋人当真有把握?”曾连同点头:“爹请放心!已好了十之七八。照情形,不日便可痊愈。”

    曾万山闻言,扼腕道:“奶奶的,可恨那天花凶恶,我真是等不及见我的长孙了,连一刻也难耐。”

    在洋人医生正式宣布笑之痊愈后的第二日,曾万山一早便派了自己的车子过来接。

    唐宁慧跟在曾连同身后,牵着笑之的手,终于在曾家大厅见到了这位名震西部的一方霸主。

    曾万山本是在大厅端坐着的,见了唇红齿白、冰雪可爱的笑之,乐得合不拢嘴,自是再也坐不住了,上前一把抱起了笑之,一张老脸上堆满了褶子:“宝贝金孙,来,告诉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曾万山一身的戎装,腰上还别着明晃晃的一把枪,笑之居然也无半点儿害怕:“爷爷,我叫笑之。”曾万山颇为满意地点头:“《论语·宪问》中‘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笑之,笑之,这个名字取得好,取得有意思啊!”当即从脖子上取了一个鲜嫩欲滴的翡翠玉佛,挂在了宝贝嫡孙的脖子上,脸上每条褶子里无不透着满满的宠溺,“这是当年爷爷护驾有功,老佛爷亲自从手腕上摘下来赏赐爷爷的。这可是我们曾家的宝贝,别弄丢了,要代代珍传的。爷爷今天传给我们笑之,这宝贝还有我们曾家以后都要靠你传下去。”

    笑之似懂非懂,因这几日得了唐宁慧的训示,便清清脆脆地应了下来:“是,爷爷。”

    曾连同虽是曾万山唯一的儿子,可曾万山素来信奉“抱孙不抱子”“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从小便对曾连同极严苛。如今年岁渐长,心性渐和,突然得了这么一个可爱聪慧的孙子,一时不禁生出了万事足矣的感慨。在此情况下,他连带着对唐宁慧也满意得很,见了她,不住地点头:“好,好,好啊!你做得好,给我们曾家立了大功一件。”

    曾万山瞧着笑之,只觉千万个好,唐宁慧也跟着沾了光。曾万山一高兴,便道:“我向来赏罚分明。你这件大功啊,必须得大大地赏。来人啊,给我把当年老太太留下的盒子取过来……”

    那正襟危坐在一旁的曾夫人淡淡含笑,本在有一口没一口地饮茶,一听之下,不由得脸色微变。但那变化不过数秒,便已经掩饰得毫无踪影,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了一个管事仆妇,轻声细语地吩咐了几句。那仆妇便捧着钥匙,带了几个丫头奉命而去。曾夫人再看向唐宁慧的时候,两道不着痕迹的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飞刀,刀刀致命。

    片刻,那仆妇领丫头回来,捧了盒子给唐宁慧。不待唐宁慧吩咐,她后面的巧荷已经上前接过。唐宁慧福了福,道谢:“谢谢大帅,谢谢夫人。”

    过了数日,唐宁慧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曾夫人那日的神色,心里甚是奇怪,便让丫头巧荷取出盒子。那盒子乃用上好沉香木所制,样式极为古朴。可他们曾家多得是金银珠宝,这盒子虽然贵重,怎么会让那曾夫人如此嫉妒呢?

    唐宁慧甚为不解。

    一打开,却让里头的东西晃了眼,居然是满满一盒子的珠宝首饰。父亲唐秋冯在时,她们唐家也算富贵人家,所以送她去了教会学校念书。在那里,唐宁慧见过不少宁州巨贾豪富世家千金所戴的珠宝,后来到了市政厅,更是见了不少的达官贵人,但她还是一时傻了眼。

    有一条珍珠项链,颗颗硕大饱满,珠光润泽。单是寻一颗,亦是极难,可里头居然是长长的一串。

    那一套翡翠镯子、吊坠和簪子,这么望去,碧汪汪得仿佛随时会滴下水来。就算她不懂,亦知道这定是极品。

    她愣在了一旁,未有反应。身后有一只手绕过她的腰肢探了过来,十指修长,取过了那串珍珠项链,淡淡地道:“想不到老头子这么在意这个孙子。”

    她被吓了一跳,蓦地转身,曾连同的脸近在眼前,与她不过数寸之遥,呼吸相融。

    唐宁慧蹬蹬退了几步,别过了头。

    将他们母子二人扔在这里数日,一直不闻不问,今日这样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能让她不惊吓吗?

    曾连同上前,随意地将珠链挂在她胸前,然后欣赏了数秒,啧啧赞了一句:“不错!与你身上的旗袍正相配,你就戴着吧!”

    到了晚膳时分才知道,这日是府里一月一聚的日子。无论多忙,曾家的子女必须回督军府用膳。

    笑之极乖,早早在巧荷的伺候下洗了澡,换上了西式的白衬衫和小裤子,巧荷还给他佩戴了个小领结。小小的年纪,居然也有种玉树临风、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虽然不想承认,可笑之确实十足地像他的一个翻版。周璐曾经在她面前叹过一次:“你看笑之,哪有你的份儿呀。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偷来抱来的呢。”

    就是因为这般像,所以那日在洋行门前一照面,他便笃定了笑之的身份,所以才会发生这一切……这大概就是老人们所说的冤孽吧!她上辈子欠了曾连同的,所以这辈子来还他!

    等唐宁慧母子从房间出来的时候,铮铮戎装的曾连同已经在院子里候着了。夕阳下,光线已经很稀薄了,但他的侧脸依旧棱角分明。唐宁慧只一眼,便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如今他们所住的院落与督军府相连又相隔,平日里只有两扇院门相连,到了傍晚时分一落锁,便自成一座小府邸。

    唐宁慧将笑之的手递给了曾连同。在手指交接间,轻触到了他温热的肌肤。

    好似很多年前,她与他初次相见,她在阳台上,他微笑着朝她伸出手来……四下夜幕低垂,唯有几盏电灯传来朦朦胧胧的光线……她怔了怔,这才将笑之的手放到他的掌中。

    也是这般的温热,任他握着,那温温的热却好似会传染一般,到后来,连她的心都发烫了起来。

    抽回了思绪,她往后退了两步。这般望去,长腿长手的,笑之与他连身形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曾连同等了半晌,这才回头,淡淡地挑了挑浓黑的眉毛:“还不走?”

    唐宁慧错愣地望着他,难不成他让她一起去啊?这是他们的家庭聚会,她以什么身份出席啊?外室、小妾,还是姨太太?

    虽然当初他与她有过婚书,上头印有百花和喜鹊,那么艳丽喜气却俗不可耐,可她瞧着,心里头却欢喜万分,只因上头还有……还有他和她的名……斗大的字:连同,唐宁慧。

    可是,他连名字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可以作数的呢?

    他们到得晚,一大家子的人都已经到了。才跨进门口,就有个娇滴滴的声音似笑非笑似啧非啧地传入耳中:“七弟,你的架子倒是越来越大了,叫爹爹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了。”

    曾连同的笑一直维持在嘴角:“笑之顽劣,在路上定要摘几朵花给祖父大人。这一耽搁,倒让爹娘姐姐们等久了。”说罢,便低头慢条斯理地训笑之,“笑之,下次可不能这般皮了,知不知道?”

    听那女子的话,分明是句句带刀,字字刺向曾连同。唐宁慧低垂的眸子不为人知地轻轻一闪,她不着痕迹地打量那说话的女子,只见她身穿玫瑰红的旗袍,缠枝牡丹的花色,明艳到了极处。她容色亦十分姣好,一双斜入发髻的凤眼透着十足的精明。她身边还有两个身着丝缎旗袍的丽人,双双簇拥着曾夫人,其中一人她认识,便是有一面之缘的曾方颐。看来这三个女子,便是大名鼎鼎的曾家四千金中的其中三人。

    笑之垂下头:“我知道了,爹。”委屈的小模样让曾万山心头发软,他忙摆手:“没事。宝贝金孙,来,快到祖父这里来。”

    曾连同拍了拍儿子的背:“乖,还不把花给祖父大人送去?不是你一路上嚷嚷着要给祖父大人吗?”

    笑之这才撒开小腿朝曾万山跑去:“祖父大人,给……笑之采的花。”其实不过是在院子里折的一枝桂花,金黄细碎的花儿隐在浓绿之中。

    曾万山一把将笑之托抱起来,一代枭雄已成了弥勒佛:“笑之真是个乖孩子,这般惦记祖父!”他倾身嗅了嗅花,赞不绝口,“香,今年这桂花啊,可真香!”

    曾夫人端坐着,含笑不语。

    站在曾夫人身后,向来最受曾万山宠爱的曾家六小姐曾和颐这时开了口:“爹,瞧你乐的,不过是桂花而已。”

    闻言,曾万山脸色微变,十分不悦地呵斥道:“你这丫头懂什么。花确实只是桂花,但难得的是孩子的这份儿心意。”一边说着,一边摸笑之的头,“笑之啊,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曾方颐的目光与曾夫人相触,下一秒,曾方颐便含笑道:“是啊,爹,我这小侄子不止有孝心,长得也俊啊。我前日陪娘去观音寺进香,见了那观音菩萨边上站着的金童,虎头虎脑的,很是可爱。当时女儿我啊只觉得越看越眼熟,只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现在啊,仔细一看我这小侄子,倒是解了惑。”

    曾万山面色稍稍缓和了几分:“指不定啊,我们笑之便是那观音菩萨身边的金童托胎。这可是我曾家的长孙!是我们曾家唯一的血脉。”

    曾夫人依旧含笑端坐,连眉头都似未牵动过一般。

    说话含笑带刀的曾静颐这时也插嘴进来,笑吟吟地道:“是啊,爹,瞧这孩子的面相啊,富贵得很。我看日后啊,定是会像爹这般有作为。”曾万山一听,这才面上带出了笑容,怜爱万分地揉着笑之漆黑的短发:“笑之,可听到没有?长大后,要懂事,要有作为。”

    笑之乖巧地应了声“是”。这么聪明伶俐,怎能叫人不疼爱呢?曾万山对曾笑之真是越瞧越喜欢。

    周兆铭等人不着痕迹地交流了一下眼神。

    曾方颐含笑从身后丫头手里接过一物,亲自捧了上来:“爹,第一次见侄儿,我和兆铭也没什么好东西,虽然这长命锁不是什么贵重值钱货,但也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

    她说的自然都是客气的场面话。一打开盒子,众人便见那黑黑的丝绒布上躺了一个赤金的长命锁,上面嵌了各式宝石,精致贵重,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随后,笑之又与曾静颐夫妇、曾和颐夫妇等人见了礼。众人都备了见面礼,一时间也别无他话,那顿家宴倒也吃得言笑晏晏,其乐融融,表面上不见半点儿风波端倪。

    曾连同、唐宁慧等人自是不知,那曾夫人一回房,便狠狠地砸了一个乾隆年间的白底粉彩花卉纹福寿双龙耳活环瓶,磨牙冷笑道:“瞧他那张狂样儿,不过一个带把的,也不知能活到几时!”

    曾方颐忙屏退了丫头婆子:“都下去吧。”曾静颐倒了一杯茶,把矾红底珐琅彩花卉茶盏捧上前:“娘,你这是何苦来哉,拿这些好东西出气。”

    曾夫人饮了一口茶,伸手压了压鬓角,方道:“娘方才是有些气昏了。这些天也不知怎么了,只觉忽冷忽热,心惊肉跳的,整个人没一刻是舒畅的。”

    曾和颐上前替她轻轻地敲捏:“娘定是累了。要不,明儿把戏班叫进府里给娘唱几曲乐一乐?”曾夫人烦道:“我如今是针在扎眼,瞧什么都疼,听什么都刺耳。”

    曾方颐一直坐在边上不吭声,此时却淡淡微笑:“娘,您且放宽心,这个小杂种现在还不过是个小毛头而已,不必如此忧心。”

    曾夫人抬眼:“小毛头?当年那小杂种不也只是小毛头一个?如今已经处处与我们为难。只恨当年没把他给除去。”

    曾方颐道:“如今的曾连同确实不可小觑。不过嘛,娘,他再厉害也不能事事周全,面面周到,只要我们有锦囊妙计,还怕……”曾夫人抬手示意曾和颐停止拿捏,颇有兴趣地道:“方儿,你的意思是?”

    曾方颐自斟自饮,慢条斯理地道:“娘,你且放宽心,万事须从长计议。”

    在曾府住下后,曾方颐、曾静颐等人却热络得很,隔三岔五便给笑之送吃的玩的,每次必捎上些衣服、首饰、香水、脂粉等物给唐宁慧。

    唐宁慧摸不透她们意欲何为,越发小心谨慎,索性闭门不出。

    这日,丫头巧琴捧了一张请帖过来,只说是周府遣人送来给夫人的。唐宁慧打开一瞧,原来是曾方颐请她去听戏,还特地注明了让她务必带上笑之。

    既然都给她下帖子了,又是第一次,这个面子是不能不给的。

    到了那日,唐宁慧便带了笑之前去周府。

    那周府离曾府并不远,不过片刻便到了。在婆子们的带领下,唐宁慧与笑之才踏进院子,便见一身海棠色金线软缎旗袍的曾静颐带着众女眷含笑着从厅里出来相迎:“慧妹妹,你可算是来了。让我们好等啊。”

    曾静颐亲亲热热地抱起笑之,朝众夫人炫耀道:“这就是我们曾家的宝贝,金贵着呢!你们一个个的可得帮我看紧了,少一根汗毛啊,我可饶不了你们。”

    一时间,各位夫人围绕着笑之,满口的赞词。

    曾静颐笑盈盈地道:“我的好妹妹,大姐正在里头打点,特地命我在此迎接你们,如今迎到了,那我们这就去后院。”

    沿着走廊到了后院,果然见曾方颐与丫头婆子们正在戏台旁。见众人过来,曾方颐嘴角噙了淡淡微笑,依旧是往日里的矜贵模样:“慧妹妹来了,快请上座。”

    唐宁慧自是推让一番:“不敢不敢,众位姐姐在,宁慧怎敢上座。”边上的曾静颐却笑着拉着唐宁慧的手,按着她坐下,热络得很:“慧妹妹坐下便是。今日都是亲朋故知,熟得很,并不碍事。”

    唐宁慧当时还道是曾方颐与曾静颐在旁人面前做戏,顾全曾家和睦美名,便不再多做推辞,携着笑之坐了下来。等众人都落座后,她才发现自己与曾方颐之间,最中央的位置还空了两把椅子。

    点戏的时候,曾静颐又一再地谦让,唐宁慧不得已点了喜庆的《满床笏》和《天官赐福》,曾方颐等人各点了两出戏。

    一时间,园子里锣鼓响起,咿咿呀呀的都是戏子的唱腔。

    当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之时,院子里来了一群戎装侍从,中间拥了两个人,正是周兆铭与曾连同。

    唐宁慧此时才知中间那两个空位是留给他们的。只见两人客气得很,一个称呼“大姐夫”,一个唤“七弟”,相携而来。

    丫头婆子们赶紧过来端茶倒水,小心翼翼地一旁侍候。

    周兆铭道:“七弟素来贵人事忙,难得今天能抽空带了弟妹侄儿来府中小聚,真是蓬荜生辉,不胜荣幸。”曾连同道:“大姐夫客气了,你是知道我的,才疏学浅,平时不过是听父亲指示办事而已。倒是大姐夫日理万机,操心劳累的,平日里要注意身体。不过大姐温柔体贴,向来对姐夫呵护备至,小弟我真的是羡慕得很。”

    说话间,他把目光移向了唐宁慧,嘴角若有似无的一点儿笑意,看在旁人眼里便如宠溺:“都是自家人,我也就不遮遮掩掩了。这不,在生我的气呢。前些日子,我说北地的枫叶正红,盛于二月繁花,她嫌我没带她去……”

    唐宁慧低眉垂眸,做淡淡羞涩状,心内的吃惊却是不小,想不到曾连同这般会做戏,不做戏子去唱戏真浪费了这天赋。他与她这些日子,冷面冷脸的,什么北地枫叶,什么二月繁花,竟现编现卖,神态语气竟叫人瞧不出一丝破绽。

    曾静颐闻言,捏着手绢在一旁哧哧地笑:“七弟,这可是你不对了,看枫叶这般小的事情,慧妹妹想去,你都不带她去,慧妹妹这气生得应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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